興趣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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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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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發表於 14-4-22 09:33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小木LW 於 14-11-4 13:04 編輯

一 出走

  我常常想起我們相識的夜晚。
  舞池裡的燈忽紅忽白地閃著,我在沾滿汗水的身軀之間發現了他。
  他朝我輕輕一笑。
  我想我醉了,景物模糊不清。我們愈貼愈近,近得我只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
  「走吧。」他從後緊抱我,像遞上糖果的魔鬼那樣在我耳邊輕說。
  我頓時耳根酥軟,「去哪?」
  「我家。」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他叫阿皓,和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我也才知道,他的家和我打工的餐廳只距離一條街。偶爾我還會望上去,猜想是怎麼樣的人會用透光的白色窗簾。
  曾經伸手不及的窗簾,這兩年差不多每個早上也在我眼前飄盪。我翻身,在同樣雪白的被窩裡貼上阿皓的背。他的肌肉很結實,這樣赤條條地抱著他很暖、很舒服,但我抱得愈緊,感覺便離他愈遠。
  「醒了?」他面向我。
  我凝視他惺忪的睡眼,過了半晌才認真地說:「我要走。」
  「去哪兒?我送你吧。」他坐起來,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黝黑的胴體。
  我想了想,「香港。」
  「香港?怎麼沒聽你說起?」他按按前額,「你今天出發嗎?」
  我沒有回話,拾起散亂在地上的衣裳穿上。
  「許靖?」
  我背著他說:「我要走。我想,我們不會再見了。」
  「許靖!」他叫得大聲,可是從我出門到走樓梯下去,到騎上機車,他也沒有追來。

  景物在我兩旁倒退,愈退愈快。我停在三十公里以外,我家的門口,看看緊閉的雜貨店大閘,再看看二樓緊閉的窗,想像我媽在裡面一個人睡,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早飯。
  爸走了之後,她難過嗎?印象中她好像沒怎麼流過淚。
  我登上老舊的小樓梯回家。一開門,本來在廚房的媽媽便走出來。她翹起雙臂,半諷刺的問:「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回來?」
  「我要去香港。」
  「你去幹嘛?跟誰去?」她質問我。
  「我自己去,找工作。」
  她氣得青筋暴現,「你去那麼遠幹什麼?爸的雜貨店你不要,你姐的補習社你不去,每一份工作你做不夠兩個月就辭職。現在你說你要去香港,要是找不到工作那怎辦?你老實跟我說,你是真的一個人去還是跟別人,你……」
  「媽,夠了!」我阻止她再說下去。
  「你有當我是你的媽嗎?你有當我是你的媽嗎?」
  我擋開她想要抓住我的手臂,冷靜地回房,讓她繼續在我身後大罵。
  「我把你養這麼大,供書教學,不是讓你抱著你爺爺的照相機混日子的。我告訴你,你愛去香港你就去,可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
  我把門鎖上,收拾我該收拾的行李 - 證件、衣服、照相機……如果我不打算回來的話,是否該把相簿都帶走?
  我把爸爸送的,厚厚的相簿抱在懷裡,卻不敢打開來看。
  門外,媽尤自罵著,把門都快拍破了。
  帶不走的。整個房間、整間屋、整個台北都是回憶,都在束縛著我。
  也只有回憶而已。

  我把皮箱拖到樓下,看見我媽正盯著收銀機旁的電視機,兩眼通紅,眉心鎖得緊緊的。
  「我是認真的想……出去看一下。」我低聲說,見她沒有反應便撐起雨傘,走進簷外的雨中。
  「把手機帶著,電話費我會幫你交。」
  我霎時紅了眼睛,卻沒有回頭。
  那一刻我彷彿感到爸爸就在身後,只要我一回頭便會看見他,鼓勵我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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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14-4-29 09:48 |只看該作者
二 沒有退路

  我爺爺和他的初戀情人是他在香港當兵時認識的。她叫韓晶。他常常說,要不是她爸爸不許她嫁給國民黨人,他們兩個就不會分開。在她之後他有過好多女人,卻沒有一個讓他如此心動。
  那種心動的感覺,他說,像氣味,看不見、捉不到,卻會滲入每根毛孔,滋養生命。
  我沒嚐過。
  我自然不是為了找韓晶而來。死者已矣,要來這兒真的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或一時衝動,就是想從身邊的一切遠遠逃開,像孩子那樣不想後果。
  就這樣我逃到不到四坪的劏房中,獨自躺在床上聽樓下的汽車聲和隔壁的呻吟聲。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無休止地擾亂我的心神。我想起阿皓 - 他的吻、他熾熱的身軀、他的一切。
  有那麼的一刻,那一高一低的呻吟聲彷彿不是別人的,而是我和阿皓的。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夠看見他模糊的輪廓和沾在髮端的汗珠。
  只有那惱人的喉管異味在提醒我什麼是現實。
  我掏出手機用音樂把鄰居的聲音掩蓋,與他共舞和纏綿的畫面卻繼續在我的腦海上演。他的觸感和溫度,甚至是氣味,我都記憶猶新。
  我蜷縮著身體,冀望能他們快點完事,還我一夜安眠。無奈一個人睡,再小的床也太大了。我睡睡醒醒地摸著曾經屬於阿皓的位置,直至天亮。
  
  好不容易睡了一覺,我沒精打采地打算出去吃早餐,隔壁的激情男女竟湊巧和我在同一時間出門。從出門到坐升降機,他們也沒有交流,各自看著門上那排數字發呆。最後男的說句再見就走,女的轉頭問我:「你望夠未?」
  我想了想才明白她的廣東話,「不好意思,我剛搬來而已。」見她一聽我說國語便皺眉,我連忙補上一句,「我從台灣來的。」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她改用國語問。
  見她對我還是滿懷敵意的,我不禁還擊,「我好奇是誰在昨天晚上叫得那麼大聲。」
  她臉上一紅,往前走掉。我悄悄用爺爺的照相機拍下她在泛黃樹蔭下的背影,再朝她的反方向走。
  
  即使是平日上午,旺角還是那麼多人。很多人都拖著箱子或拿著奶粉和飲品之類的東西,趕趕忙忙的走。他們不像遊客,但都不是說廣東話。
  我拍不了幾張照片便被後面的人粗暴地推開。他們嫌我擋在路中心,但推開我之後又悠悠地走,還細看兩旁的減價商品,絲毫不像趕時間。
  我不想在街上擠下去,轉身躲進附近的遊樂場。
  小時候爸媽帶姐姐和我到遊樂場,姐姐老愛拉著我玩滑梯,可我只愛鞦韆。她每一次都迫我陪她。日子久了,我對遊樂場的興趣愈來愈少,卻在爸爸離開之後,重新愛上這兒時玩意。
  在鞦韆上,只要雙腳一踏,我看見的便只有天空 - 我也許會和看不見的爸爸相視而笑;又或者他會在我身後推著,像小時候那樣。
  可惜這兒沒有鞦韆。我擦擦老舊的塑膠滑梯,躺在上面,看著朵朵白雲在天空飄盪,不由得感到一陣鬱悶。
  不知道台北那邊放晴了沒有?這個時候,媽應該已經在雜貨店裡。阿皓呢?他起床了嗎?一個人睡?今天晚上的探戈課,他可會去?
  我起來拍拍身上塵埃,回我那狹小的斗室上網找工作去。

  為了申請工作簽證,我選工作比在台灣的時候要求低很多,所以來了半個月就已經有好幾次面試機會,可是每一次我都因為不會廣東話而碰壁。
  其實我早在履歷上說明我不會廣東話,他們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要我去面試?
  面試那種絞盡腦汁後的疲累,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答覆的徬徨都很討厭。我更討厭當他們問我在事業上的目標時,我要因應那份工作而胡謅。
  這一點,無論我在台北還是在香港也是一樣。
  我懷著頹喪的心情離開光鮮的商廈。沒想到走到半路竟下起大雨來。我沒有帶傘,只好踏著高跟鞋,避開一個接一個撐起傘子的人跑過馬路,一不小心把履歷掉在地上。我保住證書的正本跑進港鐵站的月台去。
  四周的人好像看不見我渾身濕透那樣擠過來。好不容易我上車了,鞋跟卻被拼命趕進車廂的人推得斷掉。
  踏上旺角的月台,看著紛擾的四周,聽著吵鬧的列車聲、人聲和廣播,我靠到牆邊,想家了。
  在台北,我出外幾乎都坐機車,就算坐工交也不會擠成這樣。
  可是,我就是要出去看這個世界。這是我告訴過爸爸的夢想。我說我要看最壯麗的日出,最遼闊的海洋。那時候他笑著摸我的頭,叫我有夢就要去追,不要像他那樣,窩在家裡的店裡過這輩子。
  彷彿,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他會比我先走很多。
  他當時的眼神我記得清楚,卻沒有問他後來為什麼會愛上媽媽,為她留下。  
  有太多想說但來不及說的話。
  有太多不能對媽媽說的話。
  趁人潮稍稍散去,我脫掉鞋子,在月台職員的側目下登上電梯回家 - 我的新居,只有我一個人、老舊喉管的異味、噪音和有光害的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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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14-5-6 10:38 |只看該作者
三 鄰居小姐和她的前度

  在香港這半個多月,景點我沒怎麼逛過,每天不是找工作便是去夜店。這夜我挑了一間叫Lousy的的士高,走進去才發現它店如其名,污煙瘴氣的,到處都有扭成一團的男女和喝得爛醉的酒客。我甫坐下便決定離開,卻見醉醺醺的鄰居小姐被一個男人扶著走。我想了想,刻意撞到她身上。
  「小琴,怎麼這麼巧?」我假裝腳步浮浮地搭上她的肩。
  那個男人對我胸部的反應比對我亂說的名字大,「你們認識?」
  「嗯,很好朋友呢。」
  『小琴』瞇起眼睛看我,似乎不太能夠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那要不要一起玩?」
  這時『小琴』用盡氣力推開他。我拉著她一邊逃,一邊大叫非禮,直至把她推上的士,再上車鎖門始敢鬆口氣。
  「你們沒事吧?」司機淡淡地問。
  「沒事,我朋友喝醉了,遇到點麻煩而已。」

  『小琴』醒來後發現自己衣衫整齊地躺在我的被窩之中,旁邊只得我坐在電腦前整理照片,顯得一臉迷惘,「我怎會在這兒?」
  我想起她昨天晚上的狼狽樣子,笑了,「見我不是帥哥,很失望?」
  她按著太陽穴想了一會,似乎什麼也想不起。
  「有水嗎?」她問。
  我用下巴指指床邊小櫃上的暖壺,「你自便。」
  她見那兒只得一個杯子,拿起暖壺便直接把水倒進嘴巴。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阿敏。」
  我把擱在電腦旁的照片遞給她,說:「這個送你,見面禮。」
  照片裡的她正在熟睡,髮絲散亂卻不失美態,神情平靜如少女。
  我以為她看了會開心,不然便是隨便把照片收起,但她臉上閃過一絲憂傷,問:「你做什麼工作的?」
  「我?我待業。」
  「那之前呢?」
  「沒有。我剛畢業,從台北來香港沒多久,還沒找到工作。」
  她疑惑地問:「那你來香港幹什麼?」
  我聳聳肩,心想這個時候我應該緩緩地把煙塞進嘴裡瀟灑一吸。可惜自爸爸因為肺癌而死之後,我再沒有抽過煙。
  「不為什麼。」
  她沉吟了一會,像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那樣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當見面禮。」
  「誰?」
  她低頭把弄著手指說:「我的前男友。」
  「什麼?」我難以置信地問。
  「你給我的那張照片,和他為我拍過的很像。他說過他搞不定他的內地客。我想也許他會想要你幫忙。」她佯裝輕鬆地看著我說。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成功的話,我不但可以申請工作證,還可以告別正裝和高跟鞋,以攝影維生。
  想是這樣想,我還是淡淡地說:「好。不過你得先告訴他我不怎麼會廣東話,也沒這方面的工作經驗。」

  阿敏把我帶來一個像工廠區的地方。這兒的大廈外牆都灰灰黑黑,日久失修似的。大廈下層大多是停車場,連食肆也沒有幾間。
  「阿Jun在尖沙咀另有辦公室,但他主要在這兒工作。」
  我點點頭,隨她走進一個老舊的候機大堂,等一部似要準備退休的貨用升降機。
  「這兒怎麼好像沒人?」我問。
  「也不是沒人。不過,工廠在香港都做不住吧?現在這兒的租戶不是把這兒當貨倉便是工作室,也有人把這兒改裝成練團室、練歌房之類。」
  我點點頭,心想對香港這個地方,我要知道的還有很多 - 如果我真的能夠留在這兒的話。
  阿敏和我步出電梯,到走廊盡頭按下寫著 “Jun’s Production” 的門牌旁邊的門鈴,一個架粗框黑色眼鏡,滿臉鬍子的男人前來開門。
  門外和門內是兩個世界。門內明亮整潔,除了兩張辦公桌、一個書架、沙發和茶几外,就是拍照用的背景 - 有懷舊的、有田園的、有個純白色的房間,還有幾塊不同顏色的布料。
  「你有帶portfolio嗎?」他的國語真的很爛。
  「有。」我打開電腦裡面的相冊給他看,沒解釋我沒想過會應徵攝影師之類的工作,所以把相片都留在台灣,做不出像樣的履歷。
  「那是我的作品,你可以看看。」他指指茶几上幾本類似婚紗攝影的相冊。
  阿敏之前有把他公司的網址給我,我看過,但還是認真地翻閱那些相冊。我們各自看照片,默默坐在一旁的阿敏翹著臂、咬著唇,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終於,她到飲水機倒了杯水,說:「呢度同以前一模一樣。」
  男人淡然一笑,「租金升幅太大,我搵緊地方搬,所以無執過。」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靖。」
  「會說英語嗎?」
  「會,我在大學讀英文系。」
  「不會廣東話?」
  「會聽一點,不會講。」
  「你會不會介意做行……administrative work?」這句話他說辛苦,我難以想像我們以後怎樣溝通。
  「能申請工作證就可以了。」我微笑說。
  「Cool.」他伸手與我相握,「歡迎加入Jun’s Production, 你可以叫我Jun, 或者浚彥。」

  離開工作室,阿敏難掩失落。我不敢流露出過分興奮的神色,默默和她登上港鐵。
  「你去哪?」我靠到門邊,看著她呆望門外飛快閃過的燈牌。
  「不知道,回家吧。」她轉頭看我。
  「要不要一起吃飯?」我問:「我請客,算是報答你幫我找工作。」
  「你不用謝我,反正我不完全是為了幫你。」
  她的坦白令氣氛有點尷尬,我決定轉個話題,「你的國語在香港人而言說得不錯,在哪兒學的?」
  她竟又把問題轉回去,「你吃過車仔麵嗎?我帶你去一間好吃的。」
  她沒等我回答便下車。我跟著她,自問自己已算頗難相處,但跟她相比還是差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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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14-5-7 09:32 |只看該作者

回覆:漂 (1-3, 更新3)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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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發表於 14-5-7 10:34 |只看該作者
回覆 金三珣 的帖子

Thanks!

這次主題和風格跟上次的不太一樣, 希望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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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14-5-13 09:33 |只看該作者
四 誰也沒有說實話

  因為還沒有申請到工作證,我不能上班,不過浚彥還是讓我回去熟習工作環境。
  老實說我一向對婚紗攝影沒什麼好感 - 兩個人穿著平常不會穿的衣服,在沒有紀念價值的背景下裝模作樣地擺一些無數人都擺過的甫士拍照。這跟結婚沒有關係,充其量只是讓人嚐嚐當模特兒的滋味。
  不過在Jun’s Production閒坐了近一個月,我對這個行業有些改觀。浚彥的作品沒幾張是重覆的,最多也只是風格類同。而且在他的指導下,拍照的氣氛無論是俏皮輕鬆還是激情綺旎,那股情感的流動都很具感染力。我敢肯定無論成品如何,光是拍照當天的回憶,已教客人回味。
  我開始了解怎麼阿敏對他念念不忘。
  不過比起阿皓,他還差得遠。阿皓他,每個眼神和動作都帶點曖昩的魅力,我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是被誘惑還是動情。
  「沒事的話你可以先走。」正在修圖的浚彥好像聽到我的嘆息,對我說。
  我有些尷尬,「沒有,我在想……不知道簽證辦得怎麼樣。」
  這算是實話。我希望留下來,但看他公司的規模,我不時懷疑他有沒有能力幫我辦簽證。
  他忙著的手沒有停下,也沒看我,「我找人去辦了,好像要四至六個星期才會有結果。」
  「能成功嗎?」
  這時兼職的阿勤要下班了。浚彥跟他說聲再見,待他走了之後才對我說:「這兒是我爸公司的子公司,簽證是我叫我爸的秘書找人辦的。他們有幫我請外國人的經驗。」
  這是我意料之外的答案,「你爸的公司是做什麼的?」
  他想了想,靠到椅背上鬆一鬆脖子,問:「我餓了,要一起吃飯嗎?」
  
  我以為他是打算慢慢把他的故事告訴我,結果一整頓飯過去了,我們只談過些無聊事情。
  是他和阿敏都喜歡以吃飯逃避問題,還是香港人都這樣?
  我悶悶地把飯錢還他,想走,卻被他叫住。
  「Hey,去唔去遊車河?」他用廣東話問的,可幸我聽得明白。
  「不如我載你?」我早就在覬覦他的機車。
  「你?」他從頭到腳打量我一次。
  「我十八歲就有機車駕照。」
  「我那部不是綿羊仔。」
  他笑得輕蔑,可我不生氣,語帶挑釁的問:「要試試看嗎?」
  
  我第一次坐機車是在我五歲的時候。
  是以前爸爸告訴我的。那時候他瞞著我媽花了雜貨店一個月的收入去買他的夢想機車,被我媽趕出家門。我哭著站在窗前叫他,他偷偷回來抱起我帶我去遊車河,回來被我媽罵個半死。
  那部機車在我們家留了幾個月便賣出去了,我媽一次也沒有坐過。
  很多年後,在我爸發現自己有癌症之後,他又買了一部那樣的機車。我媽不敢再說什麼,眼睜睜的看著他載我到處走。
  我姐姐說,每一次我們出去了,媽也會為觀音娘娘燒香,嘴裡嘮嘮叨叨的不知道在唸什麼。
  我加快車速,不曉得自己往什麼地方去,浚彥也好像不關心。直到車子駛到碼頭,我才停下。浚彥接過我的頭盔放好,和我坐到附近的凳子上。
  「我的旅遊簽證快要到期了。」
  「哦。旅遊簽證。」他重覆。我不知道他是想表示什麼還是想學學那幾個字的發音。
  「如果申請不了你還會回來嗎?」他問。
  「不知道。」
  也許回去以後媽不會再讓我回來,也許我會去別的地方。將來,我不想想。
  「其實你為什麼會來香港?」
  想起我告訴阿敏的答案,我不禁一笑。
  「你笑什麼?」他問,連這句簡單的國語他說起來也是怪怪的。
  「阿敏也問過我這條問題。」
  他沒說話,等我說下去。
  「我告訴她我是一時衝動。」
  「咁Cool?」
  「對,就這麼酷。」我倒著走向電單車,說:「送我回去吧,我不認得路。」
  他點點頭,載著我從陌生的碼頭駛到漸漸不再陌生的旺角。
  要走了。我對這兒可有留戀?

  在台北迎接我的是另外一個雨天,彷彿我離開了沒幾天。
  我拖著行李來到坐在雜貨店裡的媽媽面前。她看著我,像是不曉得該要對我說什麼。
  我搶先說:「我老闆在幫我申請工作證,我回來等消息。」 
  「什麼工作?」
  「攝影師。」
  她半張著的嘴巴合不上去。
  「只是婚攝的那種,沒什麼特別。」我說,主動替她把好像剛送來的幾袋米搬到貨架上。
  我媽的腰不好,搬不了重物。以前都是我爸在幫他,他走了之後,就換我。現在她顧了個兼職的小伙子,重物基本上都要等他來搬。
  「你別在這兒瞎搞和了,上去燒香給你爸和你爺爺吧。」
  「嗯。」我心頭一緊,把手上的塵埃隨手擦到牛仔褲上。然而一搭上老舊的樓梯扶手,又惹了一手塵埃。
  
  晚上,姐姐回來吃飯。她一進門便瞪著我看。我裝作沒看見,到廚房幫媽拿碗筷。
  「這次做不了簽證,就不要再走。」她認真地、嚴正地跟我說。
  我只看她一眼,沒有哼聲,心想她這樣說只會令我更想離開。
  媽看見這個情景,只說了一句:「吃飯吧。」
  那頓飯,我們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恐怕也聽得見。

  我把碗碟都洗乾淨,見雨停了,便到冰箱拿幾罐啤酒上屋頂。
  簷篷、地面、塑膠桌子和椅子……所有東西都濕漉漉的,隱約反映出四周暗淡的燈火。
  我憑著欄,對著偶爾出現的月亮發呆,想到的是阿皓。
  以前來這裡的時候,我都會想著爸爸或爺爺。
  他們知道我待在一個那樣的男人的身邊會怎麼想?
  他,阿皓,沒有找過我。從我離開他的那天到現在,兩個多月了,他連短訊也不曾發我一個。
  有想哭的懦弱。可是,要說我愛上他,我又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剛巧出現在我最迷失,最需要關心的時候。
  月亮悄悄躲進厚厚的雲層裡了。我把啤酒喝光,回去休息。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那間我長大的房間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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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14-5-13 10:38 |只看該作者
下星期二將忙於穿梭於北京胡同間, 故連載要暫停一周. 回來再續!

Btw, belated Happy Mother's Day every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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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14-5-27 09:28 |只看該作者
五 結束;開始

  人在台北,我對阿皓的思念愈來愈濃。為免碰見他,我上午都窩在雜貨店裡,晚上也不敢去夜店,只窩在家裡在電視前面發呆。和那時候一樣,即使電視機總在開著,家裡還是很安靜,驅不散的沉鬱縈繞在這房子裡,教人喘不過氣來。
  想起當初我是因為這樣而沉迷在酒紅燈綠的世界,從而到皓的世界,我不禁長嘆一聲。坐在我身旁的媽媽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不像在看電視劇 - 我們看的明明是家庭式喜劇,她卻眉頭深鎖。
  電話響起。光從媽媽的語氣我便知道那是姐姐。說了幾句好像是關於我的話題之後,她把聽筒遞給我,說:「你姐姐找你。」
  我接下電話聽筒,還沒說話姐姐便問我香港那邊怎樣。
  「在等消息。」我說。
  「你這段日子打算閒著過?要是等不到怎辦?」
  她說穿了我的憂慮,可沒等我回答便搶著說:「你過來補習社幫忙吧。」
  「不。」我想也不想便說。
  「為什麼?」
  我不想說我是不想跟她共事,只好編個謊言,「我不喜歡小朋友。」
  意外地,她沒有發脾氣,只吸一口氣再說:「工作是為了生活和將來,不是為了喜歡的。你不為家裡打算,也得為自己打算……」
  從我畢業的前一年開始,我們之間已經有過許多類似的辯論,甚至爭執。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再跟她解釋也沒意思。
  等到她嘮叨完畢,我說:「過些日子再說吧。」
  「你要等到……」
  我打斷她的話,「我要洗澡了,先這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已經懶得干涉我和姐姐的衝突。這次她只是瞄了我一眼,便讓我回房準備洗澡。
  
  我時而想著姐姐的話,時而想著阿皓,時而想著尚在批核的文件,一整個晚上都睡不著。看著天空漸漸從墨黑變成深藍,我起床冒著清晨的寒意騎上爸爸的機車,無目的地走。我繞過我以前常去的地方,繞上高速公路,思緒最終還是繞到阿皓身上。
  我咬咬唇,決定去他家樓下看看。
  
  我甫脫下頭盔,以前打工的餐廳的老闆便把我認出來。
  「這陣子都沒看見你,去哪兒玩了?」他笑著和我打招呼。
  「香港。」
  他想邀我進餐廳,我推掉他,回頭望向我要找的白窗簾,竟然看見一隻手拉開窗簾,把窗推出去。
  那是一隻纖細且雪白的手。
  彷彿有誰一錘打在我的胸口上。
  我匆匆登上機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媽媽好像沒有發現我出去,又回來了。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她把急件塞進我的手裡的一刻,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至我看見我苦候了兩星期的文件和機票,我才完全清醒過來。
  淚不由自主地湧上我的眼眶。媽誤會我高興得哭了,忙不迭請姐姐和姐夫過來吃飯慶祝。
我一直在笑,卻在飯後偷偷另買一張機票提早去香港。

  我的來電把浚彥嚇一跳。我說我找不到房子或賓館,想問他能不能在他公司留宿。他出來了,似乎想問怎麼我突然提早來,可只是和我在咖啡廳裡默默坐著。
  我沒有心情跟他搭話,自顧自觀察窗外各式各樣的人 - 孤孤單單的上班族、拉箱的遊客、打扮性感的女郎……
  「喂,附近的酒店有房。」突然,他抬頭對我說。
  我以為他在玩手機遊戲,沒料到他竟然在為我張羅,一時反應不來。
  他伸手指著不遠處那間看來房價不菲的酒店,說:「就是那間。」
  「不,那應該很貴吧?」我說,極不願意這樣花掉我打算用來付一個月房租的積蓄。
  他無奈地笑笑,「工廠大廈太危險了,我不會讓你去。你不睡酒店,難道要去我家?」
  我無話可說。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誠懇地道歉,「今晚的房租由我付,就當員工福利好嗎?」

  第二天一早,我便把浚彥為我租的房間退掉。然而我從尖沙咀走到旺角,問遍所有地產和廉價酒店,看遍所有貼在牆壁的傳單也沒有收獲。
  在我打算踏足那些看似不正經的賓館時,浚彥找我了。他找到類似我之前在旺角住過的劏房,還堅持來陪我看新居的環境。我們結伴買了些日用品,回程路上竟不巧地遇見阿敏。她盯著我們手上大包小包的東西,臉色有點難看。
  「我申請到工作簽證了。」我若無其事地說:「你們晚上有空的話,不如我們去喝酒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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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只一個人

  我們三個人點了酒之後便沒話好說。一個老外前來請阿敏喝酒。她見浚彥沒有不悅便跟老外去舞池的當眼位置跳舞。
  我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我很快便把來了沒多久的Margarita喝光,再點一杯Long Island。
  「喝這麼多?」浚彥說。
  我只笑笑,聳聳肩,心想比起以前,這兩杯酒不算什麼。
  那邊廂老外開始在阿敏身上亂摸,手幾乎伸進她的迷你裙裡。她姿勢撩人地舞著,偶爾投過來的目光似是享受,更似在勾引就坐在我身旁的浚彥,可他眼裡沒有妒,也不色,微皺著的眉頭隱隱透著不屑與無奈。
  「你知道我們拍過拖?」想來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
  「嗯,她沒說細節。」
  「她以前是我的秘書。分手的時候她……不做了。」他頓一頓,問:「你呢?怎麼認識她?」
  「鄰居。」
  他笑了,「她不像會跟鄰居打交道。」
  我不想告訴他我在酒吧遇見她的事,「都是女生,年紀又差不多。」
  他喝一口烈酒,「她最近好嗎?」
  當Margarita混上Long Island, 我開始有點酒意。我撐著頭問:「你幹嘛不自己問她?」
  「你覺得我們溝通到?」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跟她一起?」
  他聳聳肩,不說話。
  「是一夜情嗎?」
  他把花生拋進嘴裡,「你真直接。」
  「那沒什麼。」
  「是嗎?」
  「不是嗎?」我再喝一口Long Island, 說:「不過我以為你們男人不會對一夜情的對象認真。」
  「要看感覺。」他想了想,補充說:「我是覺得性和愛不一定有關連。上床是上床,喜歡是喜歡,未必是同一個對象,但可以的話,當然是同一個人最好。」
  我垂頭看著桌上的蠟燭型燈炮,想起那夜阿皓在不遠處看著他的前度和一個男人打得火熱,即使我就在他身旁,他也毫不掩飾他的炉火。那時候我想,如果我就在她前度的位置,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嗎?
  不,一個在我離開不久便搭上另一個女人的男人,不會為我而嫉。
  我把酒一飲而下,在我避開已久的舞池上找個浚彥看不見的角落跳舞。
  在舞池上,香港和台灣都差不多 - 燈光一樣,也一樣有跳得發瘋的男女。他們有些是別有意圖,有些是為了發洩。然而不管是誰,在這兒,在音樂中,都一樣。我們可以忘記身份,胡亂瘋一個晚上,然後帶著宿醉含糊地過另一個白晝。
  有個男人搭上我的腰。他的臉我看不清楚,總之他身型不錯,沒有異味。我興之所至跳了幾個探戈的舞步。他不會,但不規矩的手倒是和我蠻配合的。
  我背著他,把雙手勾上他的脖子,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下幻想和阿皓跳舞。
  很沒出息,可我忍不住沉溺下去。
  「走咯。」男人在我耳邊說,還刻意呵一口氣。
  那兩個字打碎我的幻想。我甩開他,跌跌碰碰地離開。
  「做咩啊?」
  浚彥看看舞池內的阿敏,選擇拿我的外套追出來。
  我停下,「車匙借我。」
  「不,你喝了酒。」
  我說句髒話,邁步離開。
  「你沒事吧?」他跟在我身後說。
  我被自己的淚嚇一跳。
  這根本沒什麼好哭,是我自己離開阿皓的,是我自己要來這個陌生的地方,來這個沒有人懂我,沒有人安慰我的地方。
  早就沒了。爸爸和爺爺都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我蹲下來,不停擦掉眼淚,「你要帶也是帶她走,不是我。」
  他陪我蹲下來。這時阿敏出現,用力扶起我。
  「我送佢返去。」她對浚彥說。
  
  阿敏拉著我去便利店買兩打啤酒,在她家附近的遊樂場坐下猛喝。我灌了幾口清水,人清醒些。想起剛才那個情景,我不禁有點尷尬。
  「我家附近也有像這樣的遊樂場。」我打開話盒子,「尤其讀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和朋友在這些地方流連。」
  「和我們差不多。」
  「是嗎?」
  「放學後、被甩了、被罵……總之有不開心便會買煙買酒過來。」她把剛才買的煙包拿出,卻不打開,只一直拿在手上轉。
  「你沒火機?」我問。
  她搖搖頭,「他說抽煙的女人沒儀態,我戒了很久。分手後我買了一包放在身邊,但沒有抽過。」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浚彥,「你真的很喜歡他。」
  阿敏牽牽嘴角,「廢話。」
  「那你為什麼在他面前勾搭其他男人?」
  她臉色一沉,「別再說了。」
  「對不起。」
  「你們什麼關係?」她直截了當地問。
  「僱主與僱員,沒有其他。」
  她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說的話。
  半晌,她這樣說:「你為什麼那麼愛管我的事?」
  這回換我低下頭把玩手裡鐵罐,竭力地吐出一句:「可能我覺得我們很像。曾經,我也和一個男人有性無愛地一起兩年多。」
  「不,我們不一樣。」她決斷地說,似在否認浚彥之間只有過性。
  我自知失言了,默默看著她把啤酒喝光,然後和她各自歸家。
  新房子離阿敏的有好幾條街。在那兒,我不再聽見呻吟聲,也不再嗅到異味,樓下卻有濃妝賣藝者走著音,唱著不合時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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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14-6-10 09:56 |只看該作者
七 別人的探戈

  頹喪過後,日子還是要過。我努力撐起宿醉未清的自己起床梳洗,換上新衣正式上班去。
  浚彥識趣地裝失憶,若無其事地送一隻咖啡杯來歡迎我,然後為我解釋我正式擔任攝影師前的工作 - 當他的攝影助理。
  以前因為興趣,我有修讀攝影課程,因而學過一點燈光配置的技巧。饒是如此,聽著他詳述一個攝影助理真正需要做的工作,我不禁有些緊張 - 燈光配置、修圖、修理和訂購器材、安排交通和膳食……我好奇他和阿勤怎麼做得來。
  我們請阿勤當模特兒讓我實習一下,客人便來了。
  準新娘阿怡穿的是一襲酒紅色貼身晚裝,胸口開得超低,大腿側開得超高,看得我目不轉睛的。就在她俯身穿上高跟鞋的時候,我別開臉,這才注意到她的未婚夫阿為沒穿西裝,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薄襯衣和西褲,襯衣還裹在褲頭裡。
  他們那身裝束觸動了我的神經。我問:「你們想跳著舞拍?」
  「對,」阿怡一邊拉筋,一邊用國語對我們說:「本來我們想在排舞室拍,但浚彥說有不同背景的話效果會更好,所以便到這兒來。」
  浚彥拿照相機走來,對阿為說:「陣間為左捕捉神態,可能要你哋跳得好慢,而且某啲動作要停定調整。」
  阿怡有些擔心地問:「這樣會不會很造作?」
  「唔會,我哋可以先影幾張試下。」
  明顯地,浚彥沒有信心在客人面前講國語。

  射燈下,阿為和阿怡跳起舞來。他們的動作再慢也是跟著節奏走,一舉手一投足也充滿了對對方熱情。偶爾,浚彥會想調整他們的動作,我主動充當翻譯員,甚至和浚彥親身把動作示範給他們看。
  他們和我們,他們和阿皓和我,不一樣。同樣是起步、擁抱、後仰……他們不但技巧比我們純熟,舞步比我們複雜,他們之間流動和表現出來的感情,也不一樣。
  真摯的,忘我的,不具玩味性的挑逗。
  這才是探戈。
  他們的即場編舞和表演使我看得動容。我不禁想起阿皓和我當初怎樣鬧著玩地報讀學校的阿根廷探戈班。對他們而言,探戈是愛,是藝術,對我們而言,它卻只是酒吧和床上以外的溝通橋樑。說是溝通,到了最後,這種火辣的身體語言也不過是遊戲。我和他,繼續鎖在固定床伴的關係。

  臨走前,阿為前來謝我,「你學過跳舞?」
  「也是阿根廷探戈。」我說得不好意思。
  「在哪兒學?」
  「我在大學的時候學過而已。來香港之後就沒有再學。」
  「為什麼不學下去?」
  我只是笑。
  阿怡在叫他。他把一張名片遞給我,說:「這是我的咭片,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們學校學。」
  「謝謝,不過我沒有舞伴。」我禮貌地把咭片收好。
  「叫他啊。」阿為打趣地看著浚彥說:「瞧他的身型,跳舞應該會挺好看。」
  浚彥連忙搖手搖頭。我轉頭看他,好奇自己換了舞伴的話,還會不會喜歡探戈。

  於是那個黃昏,趁著工作差不多結束的時候,我緩緩地把阿為的咭片推到浚彥的鍵盤前。
  「做咩啊?」
  我托著頭看就坐在我旁邊的他,嗲聲嗲氣地問:「你會有興趣嗎?」
  他緊皺眉頭,看外星人般看著我說:「完全沒有。」
  我馬上回復平常的語調,「為什麼?很好玩的啊!」
  「我對跳舞沒興趣。」他把咭片還我。
  「那你就當陪我。」
  「為什麼我要陪你?」
  「我……我一個人在香港很慘的。」我把椅子拉近他,盯著他看著電腦熒幕的側臉不放。
  他轉頭,我忽然發現他的睫毛原來很長,很黑。
  「你沒事做嗎?」
  「Okay, 可我不會放棄。」我退後,像看著獵物那樣看著他說。
  他笑笑,聳聳肩,沒有把話題延續下去。

  回到家裡,我洗過澡便累得軟癱躺在床上,腦海裡不是阿為和阿怡的舞便是阿皓。我努力回想之前和他跳舞的感覺,甚至播出音樂,在這狹小的斗室裡幻想他就在這兒和我跳探戈,臉貼臉,身貼身,狂熱地跳著。
  我明明已經斷定我們之間沒有愛,卻還是忍不住往回憶驗證。我不得不承認,我玩不起。阿皓是我的避風港。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以一個溫熱的擁抱迎接我;我說我不開心,他帶我逃到高雄,去九份放天燈,去十份走沒人走的鐵軌……在他身邊,只要沒有其他女人在旁,我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都由他安排,由他逗我開心。
  我不是沒想過和他認真發展一段關係,只是我很快便知道就算那一刻他可以只留在我身邊,他的心也不會安定下來。終有一天他會對我失去新鮮感,然後我們會因為另一個女人而終結。也許,光是認真這兩個字已經足夠把他嚇跑。
  既然不能久留,我寧願先走;既然沒有真正的避風港,我寧願闖出去,也不要屈服於媽媽和姐姐口中的,所謂的安穩將來。
  這,便是我來這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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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14-6-17 09:26 |只看該作者
八 換角
  
  浚彥回來便看見自己的電腦熒幕上播著阿為和阿怡學校的比賽片段,有些不悅。
  「你搞什麼?」他問。
  「沒有啊,昨晚看見的,跟你分享一下而已。」
  他把影片停下,「分享來幹麼?」
  「照片啦,」我搶過他的滑鼠,播出影片的最後一段,「你看,他們找攝影師幫他們拍攝比賽花絮,拍得很不怎麼樣。」
  「那又怎樣?」
  我把他的椅子轉向我,微笑說:「跟他們搞好關係,替公司找一椿婚攝以外的生意。」
  「說來說去你還是想找我做你的partner.」他沒好氣地笑說。
  「對啊,一舉兩得,有什麼不好?」
  我見他不說話,靠前游說他,「阿為說可以免費試玩。你去了不喜歡我們就此作罷,但你可以把握機會拓展人際網絡。」
  他嘆口氣,「要是我不答應,你便會繼續纏著我?」
  我肯定地點點頭。
  「好,就一次。」他把椅子轉回去,說:「真係無諗到你會咁煩。」
  我自信地說:「因為我知道,你是想答應我的。」
  他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我騙他的。我只是想用盡一切方法讓他當我的舞伴,以洗去我和阿皓有關探戈的回憶。然而我還是胸中有數地對他笑,直至阿勤進來。

  我們上第一節課的那天,浚彥提早好幾個小時回家,並約我在學校附近的酒吧等。
  他下車,自對面馬路看見我只穿貼身背心和褲子,外搭外套和短裙,顯得一臉困惑。
  「阿為不是說要穿禮服的嗎?」他走到我身旁,問。
  刮掉鬍子、穿襯衫、西褲和皮鞋的浚彥好看多了。他的輪廓分明,深遂的眼睛甚是吸引,但比起阿皓……我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我一邊拉著他的袖子進酒吧,一邊說:「我才來香港沒多久,第一個月的工資也還沒發,哪有錢?」  
  憑衣袖的質料和西裝的剪裁,我猜他這身打扮價值不菲。
  我替他點了杯Tequila,說:「你爸很有錢的嗎?」  
  他立刻皺起眉頭,「怎麼這樣問?」
  「穿這樣的衣服學跳舞,不是錢太多是什麼?」
  「不可以是我自己有錢的嗎?」 
  我想了想,微笑說:「不,因為我的薪金不多。」
  他沒好氣地笑了,「我只有一兩套西裝。這是學生時代,我媽送給我去畢業晚會穿的。」
  我把Tequila推到他眼前,「你讀貴族學校的嗎?去畢業晚會也要穿成這樣?」
  「不是。她那時候來看我。可能她不知道畢業晚會是怎樣的,所以便帶我去買這樣的西裝。」
  「看你?」
  「我在美國讀書。」
  「哦。」我說:「那麼有意義的禮服,你更不該穿來。」
  「無所謂,衣服是買來穿的。」他瞄一瞄那杯Tequila,問:「喂,我們是來喝酒還是去跳舞?」
  我看看手錶,「你喝了我們就出發。」
  「為什麼?」
  我靠到他耳邊說:「怕你不夠膽子和我靠那麼近。」
  他沒說話,一口氣把酒喝掉然後拉我上的士。
  
  大概是因為我們是班上年紀最輕的學生,所以一進舞蹈室便惹人注意。有幾個女人不時打量浚彥,使他有些不自在。而我則自顧自地拉筋,對那些拖著一個又看另外一個的男人不屑一顧。
  阿為領著阿怡進來。他簡單地介紹我們之後便開始認真授課。
  說自己學過社交舞,也去過學校舞會的浚彥跳起探戈來十分生硬,手心不住冒汗。我覺得有趣,更主動地挑逗他,迫得他更手忙腳亂。

  到了小休時間,排舞室內充塞著汗水和香水味。我把浚彥拉到外面,見他沒有帶水,便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問:「你是存心耍我,還是你跟誰都這樣跳探戈?」
  我聳聳肩,「我跳探戈都這樣,可是我不會隨便跟人跳探戈。」
  「那你有後悔找我嗎?」
  我笑說:「怎麼會?輕鬆玩玩而已。而且你不算太笨,只是緊張。」
  「是嗎?」他無奈一笑。
  我脫下他的眼鏡,大著膽子親他的臉龐一下,然後低聲在他耳邊說:「放鬆點。探戈呢,原是秘密情人之間的舞蹈。」
  他的耳根有點燙,我牽著他回去上課。他的舞步還是亂,但感覺要好一些。

  課後,我擠過芭蕾舞學生到更衣室的角落預備更衣,電話卻在此時響起。我不耐煩地把它翻出,發現來電者竟是阿皓。
  掛斷電話的念頭只閃了一下,我便匆匆找個安靜的地方接聽。
  「喂。」他熟悉的語音在我心裡迴響,發酵,一陣酸意湧上我心頭。
  「你在哪兒?」他問。
  「香港。」
  「去這麼久?」
  「嗯。」
  他沒有回話。在我想問他和那個推開窗的女人怎樣時,他問:「你去玩嗎?還是去工作?」
  我一督眼看見浚彥靠著牆看我。我朝他笑笑,推開玻璃門到外面去。
  外面的冷空氣讓我清醒了些。我吸一口氣說:「我現在在這兒當攝影師。」
  他似是有點愕然,「會回來嗎?」
  「重要嗎?」
  電話的另一端只傳來呼吸聲。
  我再問:「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回來?」
  「你……」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想當攝影師。」
  我搖搖頭,後悔給自己機會去探究他對我的感覺。
  「算了吧。這兩年,除了我的樣貌和身材之外,你知道我什麼?」  
  半晌,我只等到這樣的答案:「我沒想過這些。」
  我深呼吸,說:「問題就在這。」
  掛了線,我返回更衣室外找浚彥。我本想輕鬆地面對他,但那個虛弱的笑容沒能把他騙到。回家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沉重。
  就這樣走到該分手的車站,我拉著他的衣袖問:「要不要吃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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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14-6-24 09:29 |只看該作者
九 溶了眼線

  這夜,我站在無數劏房的屋頂,身邊的是浚彥。
  以前在台灣的家,爸爸會上來,或者爺爺會叫我去看照片,但這夜,只有浚彥陪著我。
  月亮還是照出柔和的黃。
  「怎麼你都沒有問我? 」
  「什麼? 」
  「不知道,忽然被我抓到這兒來你不覺得很奇怪?」
  他聳聳肩,「你想說便會說。」
  「你這樣陪我不悶嗎?」
  他再聳聳肩,「我無所謂。」
  每次他做這個動作時我也覺得他是有事情不想說,而不是真的無所謂,可我沒有問下去。
  他轉身,背靠著欄。我們的視點頓時變得不一樣,但目光更容易對上。
  這氣氛好像有點危險,我卻沒有跟他做的慾望。我只是想看著他,也被他看著 - 有時候,這種具距離感的關注比擁抱和親吻更溫柔、更性感。
  「喂,你這個平安夜有約嗎?」他忽然說。
  他說的是國語,生硬但尚算標準,我猜他就算不是事前有練習過也是想清楚才問。
  「沒有。怎麼了?」我貼著欄看外面,再喝一口啤酒。
  「要不要去party?」
  「Party?我想想。」我說。
  他還在看著我。
  「好啦,就當報答你陪我跳舞。」我說,心裡明白是他的眼神說服了我。

  我上次跟阿敏見面,便是在酒吧的那次 - 我向來不會常常找朋友,跟她又不算熟絡。然而,和浚彥在屋頂聊天之後,我經常想起她。
  好不容易我冒著聽她冷言冷語的風險,打電話給她,竟聽見她哭著接電話。
  「你怎麼了?」
  「我被偷東西了。」
  「偷東西?」是被偷了什麼會令一個成年人哭成這樣?
  「你在哪?」我問。
  「我們去過的遊樂場。」
  「我現在過來。」

  晚上十一時多,我穿過熱鬧的大街往車站走。人一下子少了,燈光也少了,旺角從白晝變回黑夜。馬路一邊是窩在食肆吃夜宵或糖水的青年男女,一邊卻是露宿者的棲身之處,對比鮮明。
  走到遊樂場近入口處,我停下腳步。
  在隔壁籃球場的鎂光燈照射下,我看見阿敏坐在滑梯上,哭得妝也溶了。眼線和睫毛液把她臉龐染黑,她急急伸手去擦,身軀似在顫抖。
  這哪像被偷東西?簡直像被強暴。
  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煙,但點來點去也點不上。我過去幫她把煙點了。她深深地抽一口,呼出來的煙圈沒有紙盒上寫的薄荷香氣。
  「那個人,把我的錢包偷了。」她看著我說,神情是難過、尷尬,還是憤怒,我說不上來。
  她口中的那個人,恐怕不是陌生人吧。
  「報警了嗎?」我坐到地上。
  她搖搖頭,「我走下來,想到要告訴警察發生了什麼事就不想去報。」
  「為什麼?」
  她邊擦眼淚邊搖頭,卻說:「我剛剛在酒吧認識他。和他上床之後我去洗澡,出來他的人不見了,我的手袋也不見了。」
  我無語。
  「為什麼我總是遇見那麼糟糕的男人?」她看著我,「我以為我和他可以……」
  我打斷她的話,坦白地說:「你不該對他們存有這種幻想。」
  「不然怎樣?我每天都窩在化妝品店裡,能認識什麼人?」她再狠狠地吸幾口煙,說:「怎麼我每次遇到的男人都這麼爛?我初中的時候來香港,那個人說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取笑我,但我把第一次給他之後他就要和我分手,說受不了我的廣東話和打扮。」
  我這才知道她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我想到任何回應之前,她又說:「我花了好久才把鄉音撇掉你知道嗎?我所有課餘時間都做兼職,就是為了把衣服換掉,髮型換掉。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做個真正的香港人。」她頓一頓,吸一口煙,稍稍平伏心情才說下去:「到了高中,我轉到一間更差的中學。那兒再沒有人知道我從哪兒來,遇到的男人卻一個比一個差……直到Jun.」
  我放棄回應,默默聽她剖白。
  「你道我不知道他不喜歡我嗎?我一直都知道。從我們喝醉了,睡了,一起,到他受不了要分手,我也知道。」
  她說不下去。我想拍她肩膀的手伸出去好幾次了,還是收回來。那邊廂好像跟浚彥有點曖昩的我,要安慰得不到他的愛的她,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可是我也不會找到比他好的人了吧?」
  我忍不住說:「他不喜歡但跟你上床,最後甩了你你還說他好?」
  她牽牽嘴角,「男人跟你睡過就一定會負責任的嗎?他負了,就算我們那次真的只是因為我們都醉了而已。」
  我不懂安慰她。
  浚彥沒她想像中好。可以把愛和性分開的男人,有多好?
  不過,正直、專人和善良的,我遇過的應該只有我爸。其他的就算有,也都在別人懷裡。
  是因為這樣我才選擇留在阿皓身邊吧。因為我不相信我會遇到好男人,所以寧願躲在他給我的避風港裡。可要是那樣的話,我為什麼要離開他?
  「去喝酒吧,我請你。」我對阿敏說。
  她默默隨我離開那個沒有鞦韆的遊樂場,去便利店買酒回我家。
  我想經過這一次,她還是會玩一夜情吧。那種不想一個人的感覺,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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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14-7-1 19:53 |只看該作者
十 看流星懸在半空

  阿敏的遭遇大都與浚彥無關,但每當我看見他便會想起阿敏哭得眼線都溶了,悲憤莫名的樣子。
  那些,他有聽說過嗎?他可有一分半秒後悔給予阿敏假象?
  當浚彥察覺到我的不滿,因而擋在我身前時,我直接問他。
  他沒想過會忽然被我教訓,皺起眉頭問:「做咩忽然講起佢?」
  「昨晚我聽到她的故事,難以釋懷。」我推開他把咖啡放到桌上。
  「我不太清楚她的背景。」他說,到自己的桌前開啓電腦,板著的臉似在警告我別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凝視他半晌,問:「你有喜歡過她嗎?」
  他把椅子轉過來看我,「我告訴過你。」
  我只想到我在酒吧門外哭起來的那個夜晚,「可能吧。可是……」
  「你不像那麼多管閒事。」他打斷我的話,臉上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煩厭。
  想到自己可能是因為身同感受而份外生氣,我靠到椅背上,冷靜一下再說:「抱歉,我平常不是這樣。可能因為她幫過我吧。」
  他轉頭看著電腦熒幕說:「你知道她不是為了幫你。」
  我點點頭,「你討厭她?」
  「不,沒感覺。」
  「是嗎?」我不相信。
  他半投降地看著我說:「那時候是覺得有點煩,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沒說話。
  他悶哼一聲,「她又不是真的喜歡我,為什麼不肯放手?」
  「怎麼說?」
  他反問:「你覺得她喜歡我什麼?」
  我想說她欣賞他的品格,但說實在的,阿敏所說的好品格不算是什麼好品格。她對他的了解 - 即使他們的相處時間比我和他的長,我還是覺得很少。她不知道她和老外的舉動只會讓他看不起、她以我做聯絡他的藉口之後就不懂得做下一步、她說過有關他的,就只有肯負責任、她看他的眼神……
  也許,她要的是一個好男人,不是浚彥。
  「我沒想過你會這樣想。」我說。
  「為什麼?」
  我聳聳肩,學他的語氣和普通話說:「『上床是上床,喜歡是喜歡,未必是同一個對象。』會這樣說的人,懂愛嗎?」
  他笑了,「你記得那麼清楚?」
  我翻翻眼珠,轉頭不去理他。
  「男人愛起黎,可以比女人認真。」他以廣東話說。
  我喜歡他的廣東話,鬆鬆的、軟軟的,說起這句感性的話,容易令人心動。
  「Hey, 你為什麼不叫我的英文名字?」他忽然問。
  我啼笑皆非,「是你自己說無所謂的。」
  「如果我想改呢?」
  「不,我叫慣了。」我決絕地說。
  「難道你不會唸?」他挑釁地看著我。
  我沒好氣地跟他說:「Jun, don’t forget that I studied English as my major in university.」
  「Sorry, could you repeat that?」
  「No, boss, I have several projects to work on.」對這簡單的英文會話我還蠻有信心,知道他是故意為難我。
  「Just say my name again.」
  「Jun,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you satisfied?」
  他點頭,笑容狡猾得有點討厭。
  我想起剛才我說話的時候,他盯著我的嘴唇看。再仔細想想,我不由得害羞起來,「你好無聊。」

  過去那兩年的平安夜,我和阿皓一晚去兩個派對,兩次都喝得糊里糊塗的。照片裡的我笑得燦爛,我卻沒能記起我為什麼那麼開心。今年,在浚彥朋友的派對裡,我跟他的朋友打過招呼便站到一旁,一邊喝悶酒,一邊看場內一隻隻花蝴蝶在餓狼間穿梭。在她們身上,我看見了昔日的自己。
  對這些,我不再感興趣了。我本來不是玩一夜情的人,不過在認識阿皓之前,有過一段輕狂的日子。
  有個男人向我搭訕。浚彥及時趕來,一手捧著放了紅酒和小吃的餐盤,一手拉起我,避開一堆陌生的臉孔到平台幾乎沒人的地方去。
  不跳舞的時候,他的手原來是冷冰冰的,和阿皓很不一樣。又纖又軟的,和阿皓很不一樣。
  是喝多了吧。這夜,我想靠進誰的懷裡。
  我喝口清水,取笑浚彥,「你以前做侍應的嗎?這麼敏捷。」
  在我的詳細解釋之下,他終於明白『侍應』和『敏捷』的意思,說:「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在親戚的餐館做過。」
  「美國哦……」我幻想自己在加州的池邊曬太陽泡帥哥,「你在那邊讀書開心嗎?」
  「你想去?」他半開玩笑地說:「看來我要跟你訂合同,沒一年你也不要想走。」
  我只是笑。
  這間酒吧位於一座舊式大廈的二樓。平台上,他們把一串串的黃燈泡懸在半空,看起來像正在墜落的流星那樣,很漂亮。
  看著看著,浚彥忽然問我:「你以前在台灣怎麼過聖誕?」
  「跟平常沒兩樣,都是喝酒和跳舞。你呢?上一年是跟阿敏過的嗎?」
  「還有幾個同事。那夜我們去了派對之後沒多久便各自去玩了。」
  「真的?你惹她生氣了吧?」
  他聳聳肩,「可能她想我們兩個人過?」
  我咬一口芝士餅乾條,說:「說真的,如果她不再做無聊事,又她懂得哄你開心,你們還會有可能嗎?」
  他無奈地定神看著我雙眼,看了好幾秒才說:「我和你的機會比較大。」
  「去。」我抓一把花生扔向他,想回去跳舞,卻被他拉著。
  「你為什麼來香港?」
  我低下頭來,「這條問題你問過了。」
  他沒放手,等我說下去。
  我看看半空的流星,想到這樣的答案,「如果我說我是要來找一種感覺,你會相信嗎?」
  「很浪漫,但不像是你心裡面的答案。」
  「你覺得我心裡面的答案是什麼?」我笑問。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
  「你要不要跟我去遊車河?」我問。
  「我們都喝了酒。」
  「我說的不是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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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14-7-8 09:38 |只看該作者

十一 抓不住

  來到中環碼頭,我們趕上最後一班觀光巴士的上層,站到車頭的位置去。這是我來香港以來做過的,最像遊客的事情。
  「我沒坐過這種巴士。」他說。
  風很大,巴士行駛的時候很吵,他要靠得很近我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也沒坐過。」
  巴士駛過懸掛在商場間的燈飾,同樣是一串串的黃燈泡。我和流星的距離變近了,可是伸手去抓,還是只抓到空氣。很冷的空氣。
  「冷嗎?」浚彥問我。
  「有一點。」要是我現在回頭看他,大概會碰上他的鼻尖吧。
  他抱住我的腰,而我竟不感抗拒。在我想說什麼去釐清這個動作的意義時,他搶著說:「有人抱著過的平安夜不是會開心點嗎?」
  這正是我在派對裡想著的事情。
  他說過,他可以把愛和性分開來看。那擁抱呢?也可以嗎?
  「你有這樣抱過阿敏嗎?」
  他沒有回答,卻問:「為什麼你這麼喜歡提起她的名字?」
  「有嗎?」我低頭看著他白晢的手臂,低聲說:「也許,這樣我就會記得她的下場。」
  「你說什麼?」意料之內,浚彥聽不到我的答案,大聲地問。
  「沒什麼。」
  他把我轉過去,看著我。
  「下車吧。」我說,結束這曖昧的旅程。

  離開維港,燈飾沒那麼熣燦耀眼。我拉著他套在我身上的外套衣襟,和他保持些許距離,走著。
  「你要回去嗎?」我補充說:「我說派對。」
  「不用。」
  「我們才去沒多久你便被我拉出來了。」
  「沒關係,我本來就不太想去,只是推不掉。」
  我奇怪他為什麼邀請我,可我不想問,免得又陷入暖昩的氣氛。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我們今晚說的話,做的事情都有點奇怪。
  「我送你回家?」他補充說:「天氣有點冷。」
  我低下頭來。是不想回去,卻怕他誤會。
  「其實很難習慣。我說劏房。地方很小,小得有時候我不想回去。就算把燈開了還是暗暗的,到了晚上卻像白晝。」
  他沒有回應。
  我說下去,「要出去,又沒什麼地方可以去,到處都是人。要躲在家裡,我連窗戶也不願開,怕吵,也怕附近食肆的油煙氣味。」
  「那你為什麼留下?」他問。
  這條問題,阿皓問過我。
  「靖?」
  「對啊,為什麼呢?」我說,聲音小得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我提起聲量說:「那你呢?美國不好嗎?為什麼回來?」
  他悠悠地呼一口氣,「我爸要我去他的公司做,我想留在美國做photographer。最後我們協議,他開一間做婚禮統籌的分公司,我幫他打理。如果在有限的資源下,我還有時間拍照,我就去拍。直到公司做出成績,或者是我的作品做出成績,我才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牽牽嘴角,再說:「結果我寧願少一點人工,能請人去做的都請人去做,自己主要拍照。生意我不會,也不想做。」
  他的國語進步多了,只是說日常生活不會說的詞語時還是要想,或者乾脆換成廣東話。換了是我,可能不會有耐心跟一個台灣女生交朋友吧。
  這是香港的好處。我明明是個外來客,可遷就我,跟我說國語的人比要我說廣東話的人多。
  「你在想什麼?」他問。
  在這個時候說文化差異實在有點殺風景。我想了想,問:「我在想我們該去哪裡呢?」
  他抬頭看著深褐色的天空問:「不如去看日出?」
  我笑了,「剛認識你的時候真沒想過你會這麼浪漫。」
  「看日出而已,很浪漫嗎?」他有點得意。
  我聳聳肩,「現在去看日出會不會早了點?」
  「那我們先回公司工作?」
  我翻翻眼珠,「我寧願喝著悶酒,陪你呆等幾個小時。」

  一覺醒來,我想起的是今天早上的日出。
  日出本身不算很漂亮 - 只是在一個不知道是被霧還是陰霾濃罩著的海面冒出而已,可是看著天空從深藍漸漸變亮、四周的景物從一團黑影變清晰,感受著從太陽從來的暖意……再睏也清醒了。
  浚彥說,那兒是西貢碼頭。
  來香港這麼久,我還是頭一次去那兒。
  我伸伸懶腰,拿起手機,發現原來已經下午三點了。那無數個短訊並有沒叫醒我。
  其中一個,是阿皓的。
  『忽然沒你陪我過聖誕,感覺像缺了什麼。你在香港怎樣?好嗎?回來的話我們再去學跳舞?』
  多半是發酒瘋時發的吧。 
  我躺回床上用厚厚的綿被包圍自己,心像被掏了一塊。
  昨晚我有想過他嗎?
  今年沒有他陪我過聖誕,我有浚彥。
  可他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只是湊巧可以讓彼此充塞時間而已。
  我居然有點想念以前墮落但不寂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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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14-7-15 09:47 |只看該作者
十二 墮落邊緣
 
  情慾、毒品、賭搏,以至愛情,都有一個共通點 - 它們看起來都很吸引,但只要誤墮其中,便會發現事實沒那麼美麗。很多時候,它們帶來的痛苦遠多於快樂。
  聽說,愛情可以不是這樣,像爺爺所說的。我好奇此生此世會不會嚐到那種滋味。
  這夜,聖誕夜,我向阿為租了一間小小的排舞室,一個人在黑暗中跳舞。跳的是中學時代,在學校裡學的現代舞。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憑著學識或舞蹈擁抱光明的未來。對外面的世界,我一無所懼。我以為我很堅強。我以為我跳得很好,可是,我哪裡懂得這隻舞要表達什麼?慾望、失望、悲痛、軟弱…….
  此刻再跳,我眼裡的都是淚。
  沒有人會看到吧?
  沒有人會看見我想要什麼,我沒得到什麼,我失去什麼……
  也根本沒人在乎。
  音樂停了,我抱膝坐在排舞室中央,擁抱漸冷的自己,一個我不愛,也不被愛著的自己。
  突然有道光從門縫照進來。那個熟悉的黑影,在門前看見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
  竟是阿為。
  我拿起手袋想離開,卻被他輕輕拉著手臂。
  「你幹麼?」我忙不迭甩開他的手。
  「賞面和我跳舞嗎?」
  他好像想要吃掉我的眼神,我在別人身上見過太多遍。
  「我要走了。」我厭惡地退後一步。
  「聖誕夜,你沒有約人嗎?」他換個語調,微笑著問。
  「我喜歡一個人過。」我小心奕奕地說。
  「我不相信。」
  我踏步離開,他竟又捉住我的手。
  「我可以陪你。」他說。
  我用力甩開他。他連忙補充,「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我說得堅定。
「你喜歡他?」
  「不!」發現自己反應過大,我說:「我不必告訴你。」
  他搖頭失笑,「我以為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想多了。」無論他指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可能是同一類人。
  「對,我想多了。」他看著我說:「我比你更了解和接受自己。我看得出,我們都寂寞,那種寂寞,不是光靠一個人的愛就能填補。」
  想到最初看見他和阿怡跳舞的情景,我不禁摑了他一巴掌。他撫著微紅的臉凝視我,半點也不像生氣。
  「在你和阿怡身上,我以為我看到探戈在慾望以外的可能。」說罷,我匆匆離開。

  這夜很冷,一踏出舞蹈學校,我便感到冷風無情地穿透我單薄的舞衣。我打個哆嗦,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去海旁閒逛,想用聖誕溫暖和甜蜜的一面蓋過剛才的事,無奈我耳邊不斷響起阿為對我的看法。
  我是如他所說那樣,寂寞得不能靠一個人的愛來填補嗎?
  可悲的是,我無從反駁。
  真的很冷。我想起浚彥,伸手在手袋翻兩翻,找得到電話,卻失去找他的意慾。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到公司,沒料到浚彥比我更早。
  「你的黑眼圈比熊貓更黑,」他誇張地說:「為什麼這麼早回來?」
  我打個噴嚏,拿起他送我的杯子去泡咖啡,「回來思想準備一下。」
  「思想準備?」
  我擦擦鼻子說:「今天是我第一次幫客人拍照呢。」
  「係喎。」他恍然大悟,「不用緊張。他們很友善,只是一對普通的年輕人,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點點頭,卻完全不像認同他的話。
  「不然……」
  「不,」我猜到他想說什麼,「我應付得來。」
  他滿意地笑了。

  如他所說,客人對攝影一無所知,也沒什麼特別要求。但我還是很用心地為他們拍屬於他們的,有他們的小動作、有交流、有故事的照片。
  是接近拍攝完畢我才發現浚彥在看我。幸好門鈴響起,把他送去工作室的另一邊,我才得已專心完成我在這兒的第一份工作。
  回到辦公桌,浚彥已不知道跑到哪兒去,我桌上卻多了一盒感冒藥。我猜到那是浚彥放的,心頭不禁有一陣暖意。

  一直忙到天黑,客人走了、阿勤也走了,我抬頭看見浚彥已換好普通襯衫、西褲和皮鞋。他挨著牆,把皮包掛到肩上等我。
  我迅速舉機為他拍照。
  「你做什麼?」他愕然地問。
  那個近乎條件反射的動作使我有點後悔。那一刻,我沒想到什麼,純粹想留住那樣的他,帥氣地低著頭,若有所思的他。
  「你站這樣不是想人家幫你拍照嗎?」我眨眨眼睛,打趣著說。
  他翻翻眼珠,說:「走吧,快遲到了。」
  我把相機收進背包趕上門口。
  「有帶藥嗎?」他問。
  「什麼藥?」
  「感冒藥。」
  「不用了,我好多了。」我頓感一陣窘迫,連忙推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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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14-7-22 09:36 |只看該作者
十三 嫉

  不巧地,我們在更衣室外碰見阿為。
  只一瞬的目光接觸,浚彥已好像察覺異漾。他疑惑地看著我,但我沒有理會,默默地拖著緩慢的腳步和他登上樓梯。
  錯不在我,要逃避的不該是我。
  可是,阿為和阿怡有意無意地飄到我身上的目光,還有浚彥從觀察到在意的眼神都使我無法專心於探戈上。
  嫉妒,毫不掩飾的嫉妒。
  我不禁想起我和阿皓跳舞的日子。那時候被爭奪的是他,瞪著眼,死守在他身邊的是我。他的自豪令我首次意識到留在他身邊沒啥意思。
  這時浚彥把我拉近,輕輕在我耳邊說:「你不想跳的話我們可以回去。」
  「沒事。」我轉一個圈,又貼到他身上。
  他比平常把抱得我更緊,並認真地看著我,意圖重新奪取我的注意力。我看著他長長睫毛下的深邃眼神,感受他熱哄哄的呼氣,竟有一陣心動。
  稍一不慎,我踏到他的腳,被阿為遞個正著。
  他對我說:「來,把手給我。」
  我驚訝他居然敢在阿怡面前這樣明目張膽地摟著我,還在我耳邊輕問:「你或許不喜歡他,但他呢?」
  「不關你的事。」
  他一手把我的手舉高,一手在我的腰間游走。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是和誰也可以跳探戈,而他絕對不在我的名單內。
  「探戈就是慾望,但不止於慾望。你要尋找慾望以外的東西,就得先面對它。」他又把嘴巴湊到我耳邊,幸好沒有碰到我。
  終於,音樂停了。阿怡看著我的目光如刃,我刻意不掩飾我的憤怒,在大家的竊竊私語中返回浚彥的身邊。
  「走吧。」浚彥氣得臉色發青。
  「我剛才想示範的,除了舞步,還有探戈的精神。」阿為提起聲量,對所有人說:「探戈是自由的,沒有確實的擁抱姿勢,甚至沒有確實的基本步。我見大家都把焦點放在舞步上,而不是舞者之間的情感交流,覺得有點可惜。舞蹈是身體語言不是嗎?它要向觀眾說故事,像剛才的,我追阿靖,而阿靖拒絕我。」他轉向我,微微躹躲,微笑說:「若然冒犯了你的話,那很對不起。」
  我假裝大方地笑笑,心想這段說話就算騙得了其他學生,也騙不了阿怡和我。
  他看看手錶,「好,今天時間差不多了。各位有時間的話請多練習。我們看看下一節課,有誰願意出來跳另一個探戈故事。」
  
  甫登上地鐵,浚彥便直截了當地問:「你和阿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對著門外漆黑的隧道說,卻感到他在凝視我。
  「阿怡剛才一直在瞪著你。」
  「我知道。」
  他不再說話,但沒有把目光挪開。
  半晌,他低聲說:「他們快要結婚了。」  
  聽著他似是對我失望的語氣,我比他更失望,「你不是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吧?」  
  「你沒告訴我你們之間沒什麼。」
  我冷哼一些,「你真好笑,我為什麼要向你保證這些?」然而我很快便忍不住說下去,「昨夜我租了他的排舞室,一個人跳舞。他突然出現,對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樣你滿意了沒?我有做錯什麼嗎?」
  那一刻我覺得他有擁著我的衝動。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避開他的目光,心想就算我和阿為就算真的搞曖昩,也不關他的事。他不該在意,我不該激動。但明顯地,連阿為也看得出來,浚彥對我不止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一個人回去跳舞?」
  沒由來的,我心一陣抽痛。我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為什麼。」
  「靖。」
  「關於我的,你知道什麼?」我抬頭冷冷地問。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問。」
  同樣的問題,阿皓和浚彥的答案截然不同。我是希望說這一句的是阿皓,還是慶幸自己離開了他?
  「我不是,那種會隨便跟人跳探戈的女人。」
  「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有認真和誰跳過嗎?」
  和他、和阿皓跳舞的片段湧上我的腦海。
  如果探戈不止是慾望的追求,有嗎?我有嗎?
  我想把雙手插進口袋,卻發現我身上的舞衣根本沒有口袋。我有點尷尬,像是赤裸裸地讓他看進我的心裡。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根本不想認真。」
  這時還沒到旺角站,但我下車了。
  意外地,浚彥沒有留住我。在車門關上的一瞬,我回頭接上他的目光,看著車門把我們隔開,把他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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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14-7-29 09:31 |只看該作者
十四 要不要認真一次?

  又一個失眠的夜晚。
  不,我好像有做夢。夢裡我在阿皓的懷抱裡跳舞,跳著跳著換到浚彥身邊。我始終在笑,我享受旋轉帶來的刺激,卻又害怕他們會突然把我摔開。
  他們……好像有。最後我一個人在阿為的舞蹈室裡跳舞。只是,沒有人再推門進來。
  
  甫踏進Jun’s Production,浚彥便對我笑說:「我看過你昨天拍的照片,拍得不錯。」
  我沒想到這便是他第一句要對我說的話,生硬地笑了笑,放下手袋,拿起昨夜沒洗的杯子去泡咖啡。他眼睛只盯著電腦熒幕看,彷彿和我跳舞的和此刻的他並不是同一個人。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樣我便不用擔心我們的關係會有所轉變。
  卻有一陣不甘襲上心頭。
  我想起阿為的話 - 探戈就是慾望,但不止於慾望。要尋找慾望以外的東西,就要先面對它。
  若他說的是真的,為什麼我和阿皓只能於慾望中拉扯?
  我和阿為,不是同一類人。
  突然浚彥拍我一下,「別發呆了,今天要趕起陳小姐、Sandy和阿靜的照片才可以下班。」
  「哦。」
  話是這樣說,我今天早上完全不在狀態。有時候也沒有在想什麼,就只是放空,把自己放到窗外的雲端,飄啊飄的,離開香港,離開台灣,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去。
  那時候恐怕又會遇到別的事情吧。
  『咔嚓』一聲,我回頭看見浚彥拿著相機,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你幹嘛?」我問,想起自己也曾拍他靠在牆上的照片,不禁笑了。
  「你這樣坐不是想我拍你嗎?」 
  我翻翻眼珠,起來把咖啡杯拿去洗。沿途我偷偷瞄他一眼,見他又埋首於工作中。
  就算我真的有點喜歡他,也只想和他保持現在的關係。
  突然他抬頭,我別開臉,暗暗希望他沒看懂我的眼神。

  一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來到教我忐忑的探戈日。浚彥早早換上他的舞會禮服,像上星期那樣挨在門邊等我。
  落日的餘暉剛好打在他的臉上。我不敢細看,伸伸懶腰問:「時間還沒到,你那麼早站在那兒幹麼?」 
  他把手雙手插進口袋,說:「想請你喝酒。」
  「為什麼?」
  「免得你又被看到跳不到。」
  儘管被他看穿了心事,我還是聳聳肩,一臉不以為然地說:「我不覺得一杯酒能改變什麼。」
  他呼一口氣,翹起雙手:「那你去不去?」
  「可工作怎辦?」我問。
  「下課後回來再做?」  
  「才不要。」我抗議。
  他被我逗得笑了,「最多我請你食外賣。」
  「那毫不吸引好不好?」
  「你覺得你來得及在上課之前完成工作?」他顯得胸有成竹。我投降,隨他喝酒去。

  在我們第一次上課前去過的酒吧裡,他把Tequila推到我眼前。我毫不猶豫地把它灌下。
  瞬間湧上腦袋的酒精放鬆了我一直繃緊的神經。
  我搭著他的手臂問:「你覺得探戈是什麼?」
  他聳聳肩,說:「舞蹈。」
  我看著他,期待他更深入的答案。
  「Okay, okay. 」他笑了,接著很認真地想。他大概不曾發現,他思考的時候眉頭會皺出兩條坑紋。這個模樣,和他認真地看我的時候、他工作的時候,還他孩子氣的時候,也不一樣。
  「一種很親密的舞蹈。親密得讓人不敢投入。」他看進我的眼眸說。
  就是這個模樣,令我往往想遠遠躲開,卻又會忍不住回味。
  我把手抽回去,向侍應點了兩支啤酒。
  「可是認真跳的話應該會很享受吧?」他接著說。
  我沒回應。
  那兩杯啤酒很快便來了,他看著我把半杯啤酒灌下,按著我的手,靠到我耳邊說:「飲咁多,陣間你企唔穩我未必接得住你。」
  這分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當時,他的心有我跳得厲害嗎?
  「走吧。」我拉他離開。

  課堂開始沒多久,阿為便重提上次舞蹈語言的理論,接著問我們有誰有興趣出來表演。見學生或退後或避他眼神,他的目光迅速落在浚彥和我身上。阿怡看在眼裡,似乎有些不安。
  「或者大家看看浚彥和阿靖示範上次學的那段?」
  我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帶點挑釁地對浚彥說:「你沒信心的話,我和阿靖再跳也可以。」
  「不用,我們沒問題。」
  浚彥把我牽到舞蹈室中間,在眾人的目光下和我擺起擁抱姿態。
  他以近乎懇求的語氣低聲問我:「就一次,可否認真地跳?」
  我躲開他的目光,看見自己在鏡中的倒映 - 黑背心、黑棉褲,還有隨步輕擺的迷你裙 - 我是場內唯一一個穿便服的學生。
  真的是沒錢買裙子嗎?不,是因為這套衣服是我為了和阿皓跳舞而買吧。
  這時音樂已經響起,但我沒有移動半分。最後我鬆開浚彥的手,對阿為說:「不好意思,我失神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從最初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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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14-8-5 18:58 |只看該作者
十五 慾望以外

  我不敢看浚彥從悲到喜的眼神,我不敢猜想他在想什麼,我只是想試試看,擺脫阿皓的陰影跳一次。
  我退後,閉上眼睛,想像我穿著的不是練舞衣,而是高义露背,裙擺會在她扭動臀部時揚起的黑晚裝;想像我們不在一面鏡子一面玻璃的舞蹈室,而是在射燈下的舞池中央。
  音樂重新開始。我數兩個四拍便踏著三寸高跟鞋到他身前舉手、扭腰、再踏前。他溫熱的手再度停留在我腰間,把我拉近。我退後,右腿卻纏上了他。緩緩地,我靠向他,把他壓下去。
  我喜歡他身上的氣息,還有他看著我的眼神。他和阿皓不一樣。他是那麼的真摯、認真,教我無法不回應他,卻又不懂得回應他。
  他和阿皓不一樣,和我不一樣。
  隨著幾個急速的舞步,我被轉出去了。等他使勁一拉,我又被轉回去,目光再次被他鎖住。我呼口氣,專心想著他,和接下來更火辣的舞步。
  我和他身貼身地扭動身體,心愈跳愈快。我感到他結實的胸膛在我冒汗的手心下不住起伏。我想再靠近他一些,想更切實地感受他,他的體溫和心跳,他的一切,有異於阿皓的一切。
  我有成功把阿皓洗掉嗎?還是只是以另一個男人蓋到他留下的陰影上?
  我無暇細想,把整個身軀貼上浚彥的背,把腿盤上去。我們兩個人幾乎是零距離地貼著,我卻還想再拉近我們的距離。無奈他一伸手摸過來,我便要抽身走掉。
  隨著音樂,我們驟近、驟遠,最後凝在擁抱的姿勢,讓對方,讓我們的喘息聲包圍著我們。它伴著音樂纏進我心裡,敲中了阿皓的臉。
  如果愛他比愛阿皓容易,我可否愛他?
  如果只愛阿皓的身體比愛阿皓容易,我能否只愛他的身體?
  如果愛一個人的身體比愛一個人容易,我應否回到起點,只追求肉慾的快感?

  我想不起剛才的課是怎樣結束的。一回神,我已在浚彥的機車上。
  他的身體很暖,替我擋掉了寒風。我靠著他,緊抱他,不由自主地回味剛才的舞。
  機車很快便到達公司樓下。我脫掉頭盔,把頭髮揚開,發現浚彥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  
  我的話被他的吻打斷。本來還在發燙的耳朵變得更敏感了,有股騷動從耳朵和唇上迅速傳遍我的身體、內心,淹沒了我的理智。
  吻了好一會兒,我們回到公司,卻不開燈,也沒有停在辦公桌旁,直接走向那個純白的房間背景。
  他把我牽得緊緊的,像怕我會走掉。那股窩心的感覺教我害怕,但我還是隨他走上那張滿佈塵埃的床,讓他再度吻到我的唇上,深深地、溫柔地、纏綿地。
他連脫衣服的動作都很溫柔。
  我竟然有些緊張。
他壓到我身上,停下來,在外面幽暗的燈光下凝視我。
  他在給我拒絕的機會嗎?
  我摟著他的脖子,吻上去,完完全全讓慾望把理性淹沒。

  窗外的燈光透過沒有實際用途的蚊帳照到床上,依稀照出浚彥的輪廓。他在熟睡。我不敢驚擾他,緩緩伸手到他的臉上大概一公分的距離『撫摸』他。
  淚爬過我的眼睛落在枕頭上。我不知道這是為了阿皓、浚彥,還是我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喜是悲。就是累了,一次又一次被別人,被慾望牽著走,累了。
  我悄悄離開他溫暖的軀體,冒著寒意穿上為阿皓而買的舞衣。風吹起懸在牆上那塊淡紫色的絹,露出掛在後面的黑色晚裝。我抖顫著手,把它比在身上,確定那是我能穿的尺碼。
  浚彥比阿皓認真。
  不,他也是那種可以把性和愛分開的人。這條裙子,最多只能代表一段關係,未必是愛。
  我把裙子掛回去,回望他一眼,就一眼,接著匆匆離開。
  
  風把我臉上的淚吹得冷了。我截了輛計程車,卻被一個扶著喝醉了的少女的男人捷足先登。
  這次我沒有救她,我救不了她。
  電話響起。我擦擦眼睛才接聽那個陌生的來電。
  「是許靖嗎?」
  她的聲音有點耳熟,但我敢不確定。
  「是。」
  「我是阿怡。」
  我隨便登上一輛巴士,一邊坐到上層最前面的角落去,一邊問:「你找我有事?」
  「嗯。方便見面嗎?」
  我望望窗外,起來按下車的響鐘,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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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14-8-12 09:23 |只看該作者
十六 逃

  雨在我踏進咖啡廳的時候灑下。我坐在窗邊看途人狼狽地走,想著浚彥,怕他半夜醒來會出來找我,怕被他找到。
  沒多久我便看見阿怡。她撐著一把淡綠色的傘,身穿和剛才不一樣的黑色外套和紫色毛冷裙子,優雅地走過馬路。
  「嗨。」我說,把剛才叫侍應倒的熱水推到她眼前。
  她拉開椅子坐下才想起自己忘了脫外套。
  「要喝什麼?」我問。
  「咖啡吧。」她清清喉嚨,把侍應喚來點了杯和我不一樣的咖啡。
  她再清清喉嚨,想問的卻問不出口。
  我決定幫她一把,「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
  她有點意外,低頭想了半晌,冷靜地說:「我很難相信你的話。」
  我不想,也沒必要跟她解釋那麼多。他們怎麼想,他們的關係怎樣,我不在乎,大不了從此不見面。我關心的,最多是阿為會不會再煩著我。
  「你有問過他嗎?」我問。
  她的咖啡來了。她一邊攪拌著沒下糖也沒下奶的咖啡,一邊搖頭。
  「為什麼?」
  她再搖頭,聲音愈說愈低,「你不是第一個。」
  我不禁倒抽口涼氣,但我硬著心腸問:「那解釋不了。你為什麼不問他?」
  「問來幹嘛?他騙我,不騙我,都一樣。」
  她說得委屈,我卻難以同情她,「那你還嫁給他?」
  「我愛他。」她垂下頭來說。
  「婚姻不可能縛住一個人。」
  「我沒想過要縛住他。」她抬起頭來,紅了的雙眼倔強得很,「我只是想……和他一起。」
  「我無法理解。」
  「我想跟他一起。就算明知道承諾是假的,要忍受他跟學生眉來眼去,我還是想做他的妻子。我想至少會永遠留在他身邊的,只有我一個。這樣說你明白嗎?你這種女人,會明白嗎?」
  我曾目睹阿皓因為碰見前女友和別人一起而打翻醋罈,也曾無意發現他電話裡的曖昩短訊。那時候我對自己說,反正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他喜不喜歡別人也沒什麼,但其實我介意。是愛也好,自尊心也好,佔有慾也好,我介意,介意得無法再留在他身邊,更不可能像阿怡那樣趕走那些女人。
  阿怡她努力調整呼吸,平復心情,換個語氣求我,「求求你,離開他。」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跟他一起,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不知道你說的那種女人是哪種女人。的確我沒想過要死守在一個背叛過我的人身邊,但也不至於會纏著別人的未婚夫。」
  她搖搖頭,無力地說:「求求你離開他,離開我們的生活。」
  我忍不住問:「你每次都這樣嗎?」
  她一愕,滿腔屈辱都化作淚水。她咬唇忍著,起身離開。
  「喂。」我拉住她。
  「你還想問什麼?」她瞪著我問。
  「我想叫你幫我退學。」

  電話在寂靜的斗室裡響著。我抱膝坐在床上,看著電話熒幕上浚彥挨在公司門邊的照片,不打算接聽。
  始終要面對他。
  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嗎?開個玩笑,暗示那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我不想傷他;我不想愛他。
  電話靜了又響。我發個短訊給他:『剛才我跟阿怡見面了。舞蹈學校那邊我已經退學,不會再去。』
  我幾乎立刻收到他的回覆:『你沒事吧?』
  我不禁咽哽。當我在思考怎樣躲避他時,他卻在關心我的感受。
  『沒有。只是小事。』
  把短訊發出去之後,我再問:『你不是以為我和阿為之間有什麼吧?』
  我望著熒幕上的『輸入中……』,不期然感到一陣緊張。電話再度響起。我心頭一顫,猶豫了片刻,終於接聽。
  「我不是以為你們有什麼。」他說:「我……I……」
  我搶著說:「我想辭職。」
  電話的另一端靜了好一會兒。淚水把我的睫毛沾濕了,內臟似要糾成一團,我想掛線,他卻開口說話。
  「Are you kidding?」
  「No……至少讓我放個大假好嗎?」
  「I don’t get it, I……」
  我再度打斷他的話:「No Jun。我要回台灣了,就這樣。」
  電話又響起來,我乾脆把它關掉。我想我應該多解釋兩句,我不想……不敢知道他的想法。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起來預訂明早第一班機,再度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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